第36章 你這手有大用處
何氏唾沫橫飛,她手指直直地戳向那歪嘴漢子和起鬨的人,「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,這是老娘的食堂,是老娘的地盤。要嚼蛆滾回你們的狗窩去嚼,別跑到老娘眼前來放屁!」
那歪嘴漢子被大勺拍得眼冒金星,後腦勺火辣辣的疼。待看清眼前的是掌管食堂的何氏時,嚇得魂飛魄散。
何氏負責全寧古塔的口糧分配,得罪了她,給勺尖挑塊肉絲都不可能了。
「何、何嬸兒,俺、俺就是……就是放個屁,開玩笑,開個玩笑。」
他捂著腦袋,臉上瞬間換上了諂媚討好的慘笑,點頭哈腰。
看何氏還是怒氣沖沖,又趕忙拱手作揖,「春、春娘,您大人有大量,俺就是嘴賤……愛胡說八道,您……您千萬別跟俺一般見識……」他縮著脖子,恨不得把自己縮進老鼠洞裡。
何氏根本不理睬他,隻是冷哼一聲,像攆蒼蠅一樣揮動大勺子:「滾犢子,從今兒起,你們幾個給我滾到隊尾最後一個打,再讓老娘聽見你們嘴裡噴糞,以後別來食堂吃飯。」
那幾人如蒙大赦,連滾帶爬地往後跑,再也不敢往這邊看。
周圍人也都噤若寒蟬,都被這位平時和氣,此刻卻彪悍的何氏氣場震懾住了。
何氏喘了口粗氣,轉過身來。
臉上的怒容瞬間消融,化作了一種彆扭的,努力想顯得溫和的表情。
她眼神飄忽了一下,掃過春娘蒼白的臉,落在了她裹著臉的頭巾上。
「那啥……」她清了清嗓子,聲音還帶著點剛才吼叫的餘音,卻柔和了不少,「搬煤那地方是漢子乾的力氣活,煤堆那老高,倒下來能把人活埋了,你這小身闆……」
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春娘那雙皸裂的手上,停頓了一下,隨後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霸道,「往後別去了,來,跟我進後廚幫忙。擇個菜,洗個碗啥的,工分……工分比你搬煤高。」
說完,不由分說就去拉春娘的手。
那隻平時沉穩的手,此刻握住春娘冰涼的小手時,帶著一股小心翼翼的輕柔。
春娘的眼前早已水霧瀰漫,她擡起頭,看著何氏實實在在擋在她面前的身軀,看著她那不容置疑的庇護,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,撲簌簌地砸落下來。
她任由何氏拉著自己的手,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麼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「哭……哭個啥,不興哭。」何氏被她哭得有點手足無措,「趕緊的,跟我進後廚去,看看那堆碗,再不洗天都黑了。」
就在何氏拉扯著春娘要往後廚去時,一直算賬的沈桃桃卻放下了炭筆。
「娘,不行。」
何氏和春娘都愣了一下。
何氏有點傻眼:「啥?不行?桃兒你……」
她又驚又怒,這好不容易才拉下老臉做的讓步。
沈桃桃不理何氏,徑直走到還在低聲啜泣的春娘面前。
她的目光落在春娘那雙沾滿煤灰的手上。
她已經跟張尋打聽過了,春娘還沒嫁人前,可是宮裡尚衣局的頂級綉娘。
這雙手,曾經撚著價值千金的絲線,描龍綉鳳,連太後都曾贊其技藝舉世無雙。
沈桃桃用手指輕輕拂去春娘手上一小塊煤灰,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著最珍貴的琉璃。
「你這手,」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神秘的興奮,清晰地響在所有人耳邊,「現在不是幹活的時候。先去把手給我養好,洗乾淨,擦些凍瘡膏,皮子養細嫩了……有大用場等著它。」
春娘驚愕不解。
何氏更是一臉懵逼。
沈桃桃嘴角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,「開春,咱寧古塔,要建繡房。」
她猛地提高了聲調,「那些立了女戶,不願再依附男人的嫂子姐妹,那些家裡有姑娘想學個安身立命手藝的。都給我到繡房報名。」她的目光灼灼地釘在春娘的臉上。
「咱們春娘,就是繡房的大師父。」沈桃桃的聲音嘹亮,「以後這些姐妹的手藝,都得你來教,宮裡頭伺候過老佛爺的巧手,在咱這片凍土上,一定能綉出新的錦繡前程。」
啥!
春娘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,隨即是巨大的嗡鳴,彷彿沉寂多年的巨鍾,在體內被猛然撞響。
宮裡頭……老佛爺……金線……那些早已被她深埋的記憶碎片,一一浮現在腦海裡。
尚衣局的匾額,綉架上明黃的龍紋,太後娘娘撚著她繡的團扇贊過的笑容,過往的雲煙和眼前沈桃桃那雙真摯的眼睛狠狠重疊。
「我一定好好乾!」春娘習慣性彎著的腰,瞬間立直了。她以後也能靠真本事活著了。
消息是晚上才傳到沈大山耳朵裡的。
收工前的片刻喧囂裡,有婆娘提著打飯的瓦罐路過,聲音不高不低地飄進風裡,
「……沈桃桃……繡房……春娘……當師父……教姐妹們手藝……」
石杵砸進凍土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沈大山保持著掄杵下砸的姿勢,整個人凝固了。
他猛地擡起頭。
那張黝黑的臉上,灰敗的底色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。
他什麼也顧不上了。手裡的石杵「哐當」一聲被扔在泥地裡,濺起的泥點子糊了旁邊沈小川一臉。
「大哥,你……」
沈大山根本聽不見弟弟的叫嚷。
他一路狂奔,帶著一身的土腥味和寒氣,撞開了食堂的大門。
灌進來的冷風吹得排隊的人群一陣瑟縮。
沈大山喘著粗氣,滾燙的目光,像探照燈一樣,穿透嘈雜攢動的人頭,鎖定在了竈台後面的春娘身上。
竈火熊熊,映亮了她半邊身子。
何氏正揮動大勺,給鍋邊排隊的漢子舀湯。
而春娘,就站在何氏稍後的地方,低著頭,側著身,小心翼翼地用那雙剛剛洗凈、抹了凍瘡藥膏的手,將碗搬到旁邊的桌案上。
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輕柔。靛藍的舊頭巾依舊裹著頭髮,遮掩了大部分面容,卻露出了一截細膩潔白的脖頸。
竈火跳動的光芒,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。
沈大山用力咽下了一大口唾沫。他挪動腳步,朝著打飯的長隊尾部走去,眼睛卻一刻也捨不得從春娘身上移開。
等他排到近前,竈火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時,那份癡迷更加無所遁形了。
何氏擡頭看見兒子那直勾勾的眼神,老臉一沉,狠狠剜了沈大山一下,帶著警告。
沈大山這才一個激靈,猛地收回目光,慌亂地垂下大腦袋,盯著自己的鞋面。
「打……打飯。」他不敢再看春娘,隻把小木牌捏得咯吱作響遞過去。
何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,故意沒像往常一樣給他一大碗肉,而是隨意舀了點菜糊糊蓋在碗底飯上。
就在這時,竈台後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,讓沈大山差點把碗摔了。
「何嬸兒,」是春娘的聲音,恢復了往日的溫婉,又多了些輕鬆,「天黑了。妞妞自己在木屋裡,我去把妞妞帶過來行不行?不耽誤事,讓她在角落裡坐一小會兒就好,等我忙完一起回……」
何氏沒等春娘說完,手中大勺「咣」一聲重重敲在鍋沿邊,聲音洪亮蓋過了食堂所有嘈雜:「那還用說,趕緊去,把妞妞帶過來。」
她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熟稔,「小丫頭一個人鎖在屋裡像什麼話,趕緊抱過來,等會鍋裡油渣煸好了,給她撈一碗。」
這話說出來,何氏自己都覺得燙嘴。
尤其是「抱」字,讓她心頭別彆扭扭地跳了一下。
可看著春娘那雙終於有了點活氣的眼睛,再看看角落裡那裝鴕鳥的兒子一瞬間又支棱起來的耳朵尖……罷了罷了。
春娘明顯一怔,隨即眼底泛起感激的波光。「哎!」她脆生生應了,這才低著頭快步穿過打飯的人群,鑽進了門外肆虐的大雪裡。
沈大山像截傻木頭一樣杵在原地,那門被春娘掀開又落下,灌進來一股冷風,外面風雪呼號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。
那蠻牛似的兇膛起伏得更加劇烈,裡面的心彷彿要破腔而出。
「大哥」沈桃桃在後面推了他一把,才把他從猶豫裡喚回神,「愣著幹啥,還不快去!」
沈大山猛地一跺腳,把手裡那碗剛打的飯塞到沈桃桃手裡,悶頭攆著春娘的身影沖了出去。
風雪更大了。
鵝毛般的雪片抽打在臉上生疼,視線一片模糊。剛踩出的腳印轉瞬就被覆蓋。
春娘將妞妞裹緊在懷裡,她也幾乎把臉埋進衣領裡,弓著背,頂著風,在及小腿深的雪地裡艱難跋涉。
她家離食堂隔了幾排木屋,平日裡幾步路,此刻在怒號的風雪裡卻顯得格外漫長。
她心中急切,步子不由得加快。
腳下突然一滑!
不知是踩到了凍硬的冰面,還是被雪底下不知名的東西絆了一下。
春娘隻覺得一股力量猛地拽著她向前撲去,她驚叫一聲,本能地想扭身保護懷裡的妞妞。
「春娘——」
一聲嘶吼,穿透漫天風雪的呼嘯,響在她的耳朵裡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