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女人理應好生供著
翌日清晨,驛站青石闆搭成的公告牌前炸了鍋。
十張寫著女人名字,按著血紅指印的「放妻女戶單」被麻繩釘在硬木上,獵獵如旗。
「臭婆娘,爛褲襠也配單獨立戶?」
「反了,反了天了,騷貨們串通著要翻天。」
幾個沒了婆娘的流放犯人捶兇頓足,眼眶紅得要滴血。
守兵營方向突然奔來黑壓壓一片人,帶頭的是巡值隊長陳黑子,大嗓門劈開人堆:「讓開,讓老子瞧瞧,哪個小娘子單飛了?」
公告牌前瞬間讓出一塊地方。
陳黑子喘著粗氣擠到前排,污黑的指甲劃過「王玉蘭」的血印名冊:「這……這是李老蔫那個白凈婆娘?」他的眼珠子驟然閃光,「娘咧,細皮嫩肉的……立女戶了。」
人堆裡猛地爆出粗嘎的狂笑:「陳黑子,你狗日的哈喇子淌腳面上了。」
「想婆娘想瘋了吧,女戶,懂不懂?人家飛上天了,自己賺工分過日子了。」
陳黑子不理鬨笑,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名冊,猛地一擊掌「好啊,飛得好,省得被李老蔫那孬貨當驢使喚。」他鐵石一樣的巴掌「啪」地拍在公告牌上,「兄弟們,聽見沒,這幾個妹兒可是落了地的鳳凰,沒主兒的,各憑本事討媳婦啊。」
人群中爆發齣劇烈的歡呼。
「對呀,立戶就是沒男人,能娶,能明媒正娶。」
「老子存了八十工分,夠換兩尺紅布了。」
「滾蛋,王玉蘭是俺同鄉妹子,俺先提親。」
流放漢們瞬間被潮水般的守兵們擠到外圍。
張尋叼著草桿戳謝雲景:「主子……沈姑娘這招妙啊,您看那群餓狼,眼珠子都是綠的。」
謝雲景負手立在風雪裡,看著遠處公告牌下,一個守兵正指著女戶名冊對沈桃桃點頭哈腰:
「沈姑娘,俺……俺能賒塊花布不?俺娘說了,送花布是求親的老禮兒。」
沈桃桃抱著裝布的藤筐,虎牙在晨光裡一閃:「行啊,賒一匹,再給人家盤個火炕當彩禮。」
守兵撲通跪在雪地上就磕頭:「謝沈姑娘,您是大菩薩。」
沈桃桃分完花布轉身,猝不及防地撞進謝雲景深不見底的寒眸裡。「咳,」她抹了把臉上不存在的薄汗,「謝爺覺得……我這『立戶』的法子如何?」
他看著她晶亮的眼睛,終於知道昨夜聽到那番話時的怪異感在哪裡了,「嗯。物以稀為貴,女人,理當……好生供著。」
沈桃桃拍了拍謝雲景的肩膀,孺子可教也,然後轉身回家吃飯。
日頭剛偏西,風卷著碎雪粒子抽在臉上生疼。
沈桃桃搓著手跺著腳鑽進暖烘烘的堂屋,燉菜混著新蒸的饃饃的香氣撲鼻而來,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作響。
何氏正佝僂著腰,在堂屋中間新盤的暖炕邊焦躁地轉悠。
「大山,沈大山!」她扯著嗓子喊,聲音在空曠的屋裡撞出迴響,「上哪兒去了,抱捆柴火能把人抱丟嘍?」
竈膛裡的火噼啪響著,鍋蓋縫裡白氣騰騰,鍋裡的饃饃還沒熟,底下燒的柴火卻稀稀拉拉眼看要斷。
沈桃桃麻溜地甩掉沾滿泥雪的狼皮靴子,湊到火炕邊把手伸過去烤。
炕沿上,沈二嫂正就著油燈的微光,給肚裡的娃兒縫一件柔軟的小棉褂子。
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一個柔和的弧度,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溫情。
聽見婆婆的叫喚,她眼皮都沒擡,隻是捏針的手指頓了一下,飛快地朝沈桃桃遞了個眼色。
那眼神短促卻精準,朝著門外西邊木屋的方向,輕輕一瞥。
沈桃桃心領神會,瞭然地在心底「哦」了一聲,臉上露出一絲促狹又無奈的淺笑。
得,大哥又去當「活雷鋒」了。
她走過去,挨著何氏坐下:「娘,您瞎喊啥,柴火我讓二哥去拿了,估摸著快回來了。」
「小川?」何氏狐疑地斜眼瞅她,「他賺的工分也就夠給他那屋竈膛換點煤,還能餘出來換柴火?快去把你大哥喊回來。」
沈桃桃嘿嘿一笑,撈起炕桌上的凍梨啃了一口:「娘,你別小瞧二哥啊。我大哥……準是去巡查新盤的幾戶火炕去了唄,您又不是不知道,他看那些石頭縫比看媳婦還緊。」
何氏顯然不信這鬼話,哼了一聲,又伸著脖子對著門口喊了一嗓子:「沈大山,飯熟了,再不回來喝刷鍋水都沒你的份兒。」這罵聲裡,七分是慣性的焦躁,三分是潛藏了許久卻不敢深究的擔憂。
沈二嫂輕輕放下手裡的針線,朝沈桃桃這邊挪了挪,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細弱氣聲問:「桃兒……你說……大哥他是不是真的……」她瞟了一眼婆婆的背影,後半句吞了回去,但那眼神裡的憂慮明明白白。
沈桃桃拍掉手裡的凍梨渣,湊近沈二嫂耳邊,聲音壓得極低:「嫂子,別說哥了,咱們捫心自問,要不是一路上有爹娘和大哥二哥護著,咱能幹乾淨凈地走過來麼?」
她看著沈二嫂瞬間紅了又白的臉色,「春娘那樣的,不就是沒得選嗎,但凡有條活路,誰願意往爛泥裡滾。」她嘆了口氣,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,「掉進泥污裡是命不好,可爬出來洗乾淨了,照樣是個活生生的人。」
沈二嫂怔了半晌,低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,那裡承載著沈家未來的希望,也讓她感同身受著做娘的不易。
良久,她擡起頭,嘴角彎起一絲溫暖的笑:「桃兒,你說得對。當初要不是你二哥,把我從人牙子那黑窩裡拉出來……我現在都不敢想。」
她的聲音輕飄飄的,卻帶著沉甸甸的感激,看著堂屋裡暖融融的火炕和忙碌的婆婆,「這兒,就是我的福窩子。」
竈膛的火光映著何氏額角的汗珠,她舀起半勺濃稠肉汁澆在菜乾上,「滋啦」一聲騰起油香的白霧,「你倆在那嘀咕啥呢?開飯啦。」
沈桃桃捧著自己的粗陶碗擠到炕頭。何氏往她碗裡壓了三勺五花肉,油亮醬汁把饃饃染成誘人的琥珀色。
「娘這手藝,夠進禦膳房了。」沈桃桃吸溜著被燙紅的指頭打趣,突然靈光一現,「娘,你承包驛站食堂吧。」
何氏一愣,連忙擺手搖頭。
沈桃桃卻打定了主意,要讓何氏坐這食堂的第一把交椅。
「娘,您瞅瞅。」沈桃桃指著囤在食堂後院小山似的糧袋、風乾的野豬肉條、成捆的乾菜,還有一大筐帶著霜的蘿蔔,「鍋竈傢夥事都齊了,油鹽醬醋也備了,就等您這尊大廚顯神通了。」
何氏圍著半舊的大鐵鍋轉了三圈,手在冰涼的鍋沿上蹭了又蹭,心裡頭不安得像擂鼓。
「桃兒……這……這能行嗎?我這把式,做自家人的飯糊口還行,伺候這麼多人……」一輩子圍著鍋台轉的老婦人,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雙手,擔不起幾百張嘴的責任。
「怕啥?」沈桃桃塞給她一把沉甸甸的鍋鏟,「娘,咱也不整龍肝鳳髓,就記著一條:葷素搭配,鹹淡合適,湯水管夠。」
她拿起一塊粗糙的木牌子,掛在食堂門口最顯眼的地方,上面用燒焦的木炭條畫著格子,清清楚楚寫著:
一個工分:一個糠面饃饃或者糙米飯一碗。
一個工分:一個燉素菜。
兩個工分:紅燒肉塊,或者醬燜野兔,量大肉足。
素菜湯免費添。
「明碼標價,童叟無欺。」沈桃桃拍拍手,「大傢夥兒幹活掙分,吃飯花分,天經地義。娘您隻管掌勺,算賬的事兒交給我爹。」
說幹就幹。
第二天下午,煤礦下了工的漢子們,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,手裡攥著掙來的工分牌,循著香味湧向食堂。
何氏心裡頭的鼓在看到人群時擂得更響了,可當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摸到帶著鍋氣的厚重鍋鏟時,一種安定感卻奇迹般地湧了上來。
油熱了,肉塊下鍋爆炒的「滋啦」聲,彷彿是她最熟悉的衝鋒號角。
沒過三天,「何嬸兒食堂」的名頭就在寧古塔打響了。
「香,真他娘的香。」一個坐在闆凳上刨飯的漢子,嘴裡塞滿了五花肉,含糊不清地嚷嚷,「比京城醉仙樓的醬肉也不差。」
「免費的湯,我的娘,湯麵上還飄著油花兒呢。」另一個捧著粗陶碗「吸溜吸溜」喝湯的漢子,鬍子都沾上了油星。
最關鍵的是,吃得起葷腥了。
手裡攥著幾個工分的漢子,能把油亮的紅燒肉狠狠舀一勺蓋在糙米飯上,吃得滿嘴流油,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。
這還是流放的地獄麼?簡直是神仙日子。
天擦黑,食堂裡人漸散盡,隻剩下何氏和手腳麻利的柳如芳,王玉蘭刷洗著成堆的碗碟。
沈桃桃幫著把最後一桶冒著熱氣的骨頭湯擡到門外角落裡,留給那些實在拮據的苦命人暖暖肚子。
肚子裡有了熱食,身上便有了抗住這苦寒的氣力。
就在這帶著煙火氣的寧靜時刻,一聲凄厲如裂帛的女人尖叫,刺破了空氣。
「啊!滾開!畜生——」
聲音是從西頭那片木屋傳來的,尖利得變了調,是春娘的聲音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