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1章 黃小娟
墾荒大會戰的尾聲,太陽斜掛在戈壁灘上,風沙卷著沙礫打在人臉上像針紮一樣。
荒原無邊無際,灰黃的地皮被鐵鍬翻出深色的溝壟。紅旗還在風中獵獵作響,口號聲早已嘶啞,隻剩下鐵鍬鏟土、扁擔吱呀的沉重回音。
這場「向荒原要糧」的大會戰已持續三十多天。
每天從淩晨五點出工,到日落收隊,整整十五個小時,中間隻歇兩次,每次半小時。飯是窩頭配鹹菜湯,水是從鹼井裡打上來的苦澀泥漿。
十六歲的黃小娟蹲在溝底,肩膀上壓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扁擔,兩筐濕泥沉得幾乎要把她單薄的身子壓進地裡。
她咬著嘴唇,一步步往上挪,腳下一滑,膝蓋重重磕在石棱上,粗布褲子蹭破一道口子,滲出血來,混著泥水往下淌。
沒人扶她。
前後的人隻低頭趕路,腳步匆匆。
幾個女知青在一旁指指點點:「瞧她那樣,跟她爹一樣,都不是好東西!」
這些女知青們分到的活大多是平整地塊、翻鬆表土、鋤草清根,要輕省得多。
而黃小娟,從來連隊第一天就被安排進了「重體力組」,挑淤泥、挖凍土、擡夯樁、運石料,全是男勞力才該乾的活。
隻因她父親的問題。
不僅如此,工時上,她比別人每天要多幹一個小時,別人都收工了,她還得單獨再挑三趟泥,直到天黑透了才準停。
她分不到手套,隻有兩條破布條纏在手上,如今已被磨爛,掌心全是血泡,一碰鐵鍬就鑽心地疼。
口罩也沒有,風沙灌進鼻腔。
沒人幫她說話,其他知青身上的擔子也不輕,幹一天活累的隻想躺在床上。
開會學習更難熬。
煤油燈昏黃,大家圍坐一圈讀語錄,指導員點名批評「個別同志思想落後,勞動態度消極!」目光總在她身上停留。
每次學習會後,她都要單獨交一篇思想彙報。
黃小娟隻能默默熬著。
她來邊疆的目的,就是為了能看一看父親。
知道父親調來三營的農場,是她艱辛日子裡唯一歡喜的事情。
但是她不敢請假,請假就是sx動搖,還得寫檢查。
上個月她終於攢夠勇氣遞了申請,結果被駁回:「當前生產任務重,個人情感不能淩駕於jt利益之上。」
地溝裡,黃小娟咬牙撐起來,扁擔壓進肩頭,膝蓋因為剛才在鹽鹼地磨破了皮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正在踉蹌走著的時候,田埂邊上通訊員高喊,「黃小娟,來一下連部。」
黃小娟心裡一沉。
不是好事。這種時候叫去連部,要麼是訓話,要麼是公開檢討。
她放下扁擔,拍了拍褲腿上的泥,盡量挺直背脊往連部走。
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虛浮無力。
……
「黃小娟,快進去!」
黃小娟被拽進溫暖的辦公室,有些不適地眯了眯眼。
她的皮膚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粗糙,身上穿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棉襖,袖口和肩頭還沾著泥點。臉上帶著戶外勞作後特有的幹紅皴裂,眼神怯生生地低垂著,雙手緊張地揪著破舊的衣角。
整個人像一隻受驚的兔子,彷彿隨時準備承受又一輪的斥責。
顧清如看著她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,看著她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驚惶,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揪,泛起一陣酸楚。
她壓下情緒,轉向孔連長,「孔連長,這份組織結論,關係到黃小娟同志和她父親的名譽。我認為,應該在合適的場合,向連裡相關同志公開宣讀,以正視聽。」
孔連長此刻已完全明白了文件的分量和顧清如的意圖,連連點頭:「應該的,顧醫生考慮得周到!我這就去安排,馬上就在連部食堂開個短會!」
連隊食堂。
很快就聚集了連隊各班排的骨幹和連隊職工們,他們大多數都是從地裡剛回來,身上、手上全是泥點子。
人們交頭接耳,不知道突然開會所為何事,目光大多好奇地落在站在前面的顧清如和縮在角落、惶惶不安的黃小娟身上。
孔連長清了清嗓子,會議室安靜下來。他先簡單介紹了顧清如的身份,然後略顯生硬地切入正題:「下面,請營部顧衛生員,宣讀一份關於……關於我連知青黃小娟同志父親黃志明的組織文件。」
顧清如上前一步,展開了那份蓋著紅章的信函,朗聲念出,
「原農場職工黃志明同志,在改造期間,態度端正,勞動積極……在暴動事件中,表現出了勞動者的基本覺悟與勇氣……經農場黨委研究決定,予以通報表揚,此結論,歸入其個人檔案。」
顧清如念完後,現場空氣凝固了,
聽到這份報告,所有人都愣住了,懷疑是聽錯了。
低低的嘩然聲在食堂裡像潮水般蔓延開來。
「表揚信?黃小娟父親的?」
「聽見沒?是表揚!歸檔案的!」
「那黃小娟的身份……」
那些曾經對黃小娟冷眼相待、甚至欺負過她的人,表情最為精彩。
有人面露尷尬,悄悄低下了頭;有人眼神躲閃,不敢再看站在前面的顧清如和角落裡的黃小娟;還有人臉上火辣辣的,彷彿被這突如其來的「正名」當眾扇了一記耳光。
孔連長聽著下面的議論,看著眾人的反應,他趕緊高聲補充,「都聽見了吧!啊?這說明什麼?說明組織上是公正的!也說明我們以後對黃小娟同志,予以正確的認識和關心!」
角落裡,黃小娟眼睛裡充滿了錯愕,
剛才顧清如宣讀報告時,她沒有錯過,父親在農場暴動中去世了!
這個消息簡直晴天霹靂!
她還沒來得及去看父親一眼,
一時之間,像千萬根針紮進心臟。
隨著悲痛湧來的是酸楚和委屈——
為什麼?為什麼非要用命去換一個清白?
活著才有機會,才有希望啊。
可就在這痛到幾乎窒息的時刻,另一種情緒悄然升起——
是強烈的慰藉。
父親的名譽終於得到洗刷,這是蓋著紅章、歸入檔案的組織結論。
這意味著,父親在官方記錄上,不再是戴罪之身,而是一個得到了肯定的人。
這意味著,她終於可以擡頭做人了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