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行在沁著新芽清香的石徑間，茶莊管事小跑著迎上來：「您上個月訂的明前龍井剛焙好，正說差人送到府上……」

　　憑欄遠眺，整座城市在茶香氤氳中若隱若現。方濤撚著青瓷盞中舒展的嫩葉，知道這場對話，遠比方才的珍玩鑒賞更值得玩味。

　　趙卓然輕撫銀須頷首，「備些新茶來，老夫要品鑒一二。若是合口，給這位方先生也備些伴手禮。」

　　「謹遵趙老吩咐。」

　　侍者躬身應諾，疾步退下準備。遠眺層疊如浪的青翠茶壟，細嗅空氣中浮動的嫩芽清香，方濤目光掠過頭戴竹笠、肩披薄紗的採茶女，但見纖指翻飛如蝶舞，忽覺兇中塊壘盡消。

　　這般世外桃源若能常駐，攜眷侶隱遁其中，朝采雲芽暮枕松濤，倒也不負此生。正神遊間，忽聞趙如玉帶著顫音的輕喚：「祖父可要歇息片刻？讓孫女為諸位烹茶……」

　　方濤循聲望去，見趙卓然額角沁汗，左手緊攥兇前衣襟，原本矍鑠的面容此刻泛著青灰。山風掠過茶壟，帶起老人鬢邊銀絲，更顯形銷骨立。

　　「老先生近來可常無故昏睡？」

　　此言一出，趙如玉執茶筅的素手微頓，擡眼端詳這位不速之客：「先生通曉岐黃之術？」

　　「略知一二。」方濤指尖輕叩竹案，目光如炬掃過老者泛紫的唇色，「若在下所料不差，應當還伴有眩暈虛汗之症？」

　　竹制茶匙「噹啷」墜地，趙如玉強忍的淚珠終是滑落：「尋遍寰宇名醫，連西洋最精密的儀器也……」哽咽聲裡，老人枯瘦的手掌覆上孫女手背：「莫憂，老毛病罷了。」

　　恰在此時，管事提著鎏銀銅壺匆匆而來：「取的是鳳凰泉眼活水，配今晨頭採的雀舌。」趙如玉忙背身拭淚，素手調弄起紅泥火爐。

　　待茶香初沸，方濤忽道：「柳聞可曾言明病由？」

　　趙卓然渾濁的眸子陡然清明：「小友識得杏林聖手？」

　　「昨日論醫會上有過一面之緣。」方濤唇角微揚，但見趙如玉霍然轉身，雲鬢間步搖亂顫：「莫非……您就是昨日力壓八大世家的那位……」

　　「正是鄙人。」方濤正襟危坐，青瓷茶盞在他掌中泛起溫潤光澤，映得眉間硃砂愈顯殷紅。山嵐裹挾著初綻的茶芽清香漫過竹亭，在他玄色衣袂間流轉成旋。

　　趙卓然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，「昨天奪魁的真是你？」

　　方濤坦然應道：「僥倖而已。」他向來不屑故作謙虛，指尖輕輕點著石桌，「您這病症是寒邪入脈，心陽受阻，血行不暢所緻。」

　　老人眸光微顫，手中茶盞泛起漣漪。枯葉打著旋兒落在棋盤上，他望著棋子低語：「柳老先生也這般診斷，隻是他說……」喉結滾動間聲音發澀，「此病隻能延緩……」

　　「非是不能根治。」方濤隨手拂去落葉，「不過需用些非常手段。」

　　祖孫倆的目光齊刷刷鎖定在青年身上。趙如玉膝頭錦帕驟然攥緊：「當真？」尾音帶著顫意，像是怕驚碎幻夢。

　　「自然。」清朗二字斬釘截鐵。

　　山風掠過竹海，趙卓然鬢角銀絲微動。他忽然朗笑出聲，驚起數隻山雀：「若真能續我這把老骨頭，趙家寶庫任君挑選。」

　　方濤已起身往山下走去，青衫捲起幾片楓葉：「稍待片刻，我去取金針。」話還沒說完，人已轉過山道。

　　檐下風鈴叮咚作響，趙如玉望著空蕩的山徑喃喃：「他當真行麼？」茶湯在杯中映出她泛紅的眼尾。

　　這些年他們遍訪杏林聖手，連禦醫傳人都搖頭嘆息，那襲青衫卻說得這般輕易。

　　「玉兒你看這新茶。」趙卓然輕叩紫砂壺，碧綠茶湯在晨光中騰起薄霧，「沸水三煎方得真味。」老人撫須而笑，褶皺裡藏著看透生死的豁達。

　　少女耳尖泛紅，慌忙去端滾燙的銅壺，指尖被燙得發紅也未察覺。山道上腳步聲漸近，方濤攜著烏木針匣踏露而歸，金針在朝陽下流轉著奇異光華。

　　「勞煩褪去外衫。」他指尖輕叩檀木醫箱，九根長短金針依次排開，針尾雕著的鶴羽紋路在光線下纖毫畢現。山嵐漫過亭台，將三人籠罩在氤氳霧氣之中。

　　方濤素指輕啟針囊，九金九銀十八枚毫針在綢緞上泛著微光。趙卓然解開唐裝盤扣端坐藤椅，檀香裊裊中，年輕人指尖已捏住首枚金針。

　　「膻中右寸，三分留針。」話還沒說完，金芒如電沒入老者兇膛。

　　趙卓然眉心微蹙，似有遊龍在經絡間逡巡，灼意裹著酸麻自膻中穴漫開。

　　第二針直抵鳩尾，方濤腕間暗勁吞吐，針尾懸顫如蝶翼。

　　紫砂壺溢出茶湯，趙如玉渾然不覺。眼見七枚金針在祖父心脈處綻成寒梅，青年醫者袍袖輕拂，針陣齊鳴。

　　趙卓然忽覺五內溫熱，似有春風化開經年積寒。

　　「氣隨針走，五輪方成。」方濤接過半涼的茶盞，目光掠過少女攥緊的羅帕。

　　趙如玉耳尖微紅：「若真能醫好祖父，我……」話還沒說完便低頭擺弄茶匙，青瓷映得雙頰飛霞。

　　方濤眼底掠過笑意。這趙家千金倒比陸家那瘋丫頭有趣，分明是金枝玉葉，偏生著江南採蓮女的羞赧。指節叩擊案幾，三刻鐘內五次振針，老者面上死灰漸褪。

　　「爺爺呼吸順了。」趙如玉驚喜發現老人兇膛起伏如松濤。方濤並指收針，九枚金針次第歸匣：「三候為期，輔以九轉歸元湯。」筆墨遊走間，少女暗記藥方，發間珠釵隨動作輕晃。

　　茶煙散盡時，趙卓然已能自行起身。老者在夕陽中舒展筋骨，二十年沉痾竟似消了大半。

　　迴廊轉角處，趙如玉悄悄將綉著並蒂蓮的絲帕塞進藥箱，殊不知青年醫者袖中，早備好了剋制她先天寒症的離火針。

　　趙卓然系好襯衫最後一粒紐扣，活動著肩關節感嘆：「方先生的針法當真玄妙！先前柳神醫為我施針三日未見起色，您這幾針下去竟立刻鬆快大半。」

　　方濤沒有接話，指尖輕點紫砂茶盞轉移話題：「新到的鳳凰單樅正合時宜，趙先生不妨嘗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