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引蛇出洞
刮土豆皮的「嚓嚓」聲在陰冷的菜窖裡連成一片。
灰褐色的土豆在女人們皸裂的手中翻轉,泥漿裹著冰碴從刀鋒下簌簌滑落。
沈桃桃摳掉土豆眼裡的青芽,冰水刺得手指針紮似的疼,她用力甩了兩下才好一些。
「阿彌陀佛……」旁邊的陸夫人將削好的土豆丟進盆子裡,眼睛卻粘在沈桃桃凍紅的臉上,「要不是沈姑娘知道挖下青芽就還能吃,咱都得成這寧古塔下的餓死鬼。」
她突然握住沈桃桃的手,聲音裡帶著哽咽,「爛白菜變酸菜,毒土豆變救命糧……沈姑娘是菩薩轉世來救這苦寒地獄的啊。」
周圍的人紛紛點頭附和:「是啊,是啊,自從沈姑娘來到這,咱們有水井用,不用去那冰窟窿裡砸水。」
「對,還吃上了肉,我都多少年沒見到葷腥了。」
「誰說不是呢,現在還蓋著食堂,每天都能喝上口熱乎的粥,簡直是神仙日子。」
沈桃桃的手被陸夫人攥得有點麻,勉強笑道:「都是湊巧了……」
「湊巧?」陸夫人喉嚨裡好似糊進了泥漿,聲音悶得人心寒。
菜窖口漏進的雪光映亮她臉上的溝壑,每道紋路裡都刻著凍土的殘酷。「沈姑娘沒見過真正的餓鬼地獄。」
她的聲音陡然拔高,刮土豆的聲響瞬間停了。
幾十雙眼睛粘在她翕動的乾癟嘴唇上。
「我聽家裡老人說過,三十年前,寧古塔那場大雪……天像漏了似的,埋了半年的糧道。」她的指頭戳向菜窖外黑黢黢的群山,彷彿要戳穿時光的膿瘡。
「存糧吃得連耗子都絕種了。守兵營裡有人把病癱的老娘捂死了。」她牙齒咯咯打顫,「切肉那天,他婆娘抱著半條凍硬的人腿縮在牆角,眼睛直勾勾的,竈上還煮著老娘的頭蓋骨……」
「嘔——」角落的一個小媳婦猛地把頭扭過去乾嘔。
陸夫人的眼裡沒有淚,隻有凝著冰的恐懼。「人餓瘋了,連骨頭都砸碎了熬油!開春朝廷的人破開驛站大門,滿地找不到一具整屍,牆角堆的骨頭渣子都磨成了粉。」
她突地捂住衣襟,像是怕誰突然掏她的心窩子,「要是沒有沈姑娘……明年開春那些骨頭堆裡,必有咱們這群人的碎牙爛指頭。」
「哐當。」沈桃桃手裡的土豆砸進盆子。冰水濺濕了棉褲,寒潮卻從脊椎直衝天靈蓋。
爛白菜毒土豆……不是意外。
是有人掐著三十年前同樣的大雪,要把寧古塔推回人吃人的血窟窿。
暗牢深處,煤油燈將謝雲景的影子投在淌水的地上。
鞭子抽碎血肉的悶響已停,隻剩趙老四嘶啞的哀嚎在狹小空間裡迴旋。「……貴妃是下過口諭要絕寧古塔的糧……」
他癱在血水裡涕淚橫流,「可小的不敢啊,小的真沒動手啊,誰家沒老小?做絕了咱自個兒也得變鍋裡的油渣。」
「有人敢。」沈桃桃衝進來,聲音比牢壁的凍霜還冷,「而且那人是奔著弄死所有人來的。」
沈桃桃將三十年前的大雪和今天的事情大略說了一遍給謝雲景。
謝雲景看著沈桃桃,眼裡流出讚賞:「怎麼才能抓出這個人?」
「引蛇出洞。」沈桃桃唇角繃緊,指尖撚著半根凍黑的土豆芽,「讓親衛去打兩頭野豬,並且告訴大家明天給大夥兒燉豬肉吃。」
她眼裡的恐懼退下,全是捕捉獵物的興奮。
子夜風嘯如鬼哭。
驛站西牆外支起三根木樁,兩頭剮凈的野豬倒吊著,豬血淅淅瀝瀝灌滿了地上的陶盆。
濃烈的血腥氣被朔風卷著,瘋狂灌向流放犯人的窩棚群。
竈房窗隙漏出點微光,恰好能看清牆外掛著野豬的那片雪地。
沈桃桃蜷在驛站竈房的草垛後,被謝雲景半摟在懷裡,眼皮沉得直打架。
身側的謝雲景閉目調息,滾燙的體溫透過狼皮襖傳過來,在寒夜裡灼得人發慌。
雪層下突然傳來極輕微的「咯吱」聲。
謝雲景的手如鐵鉗般瞬間鎖住沈桃桃的腰。
黑暗中,他那雙眼睛猛地睜開,銳利得像鷹隼盯死了獵物的咽喉。
一個黑影佝僂著腰,如鬼魅般從窩棚群裡鑽出。
那人懷裡捧著個瓷瓶,腳步又快又輕,留在雪地上的痕迹,淺得幾乎看不見。
黑影徑直摸到吊著的野豬旁,竟不碰那血淋淋的豬肉,反而俯身要將瓷瓶裡的東西灑進盛滿豬血的盆子裡。
「毒下到豬血裡,人人有份,好個心思縝密的老鬼。」謝雲景齒縫溢出的寒氣噴在沈桃桃臉上。
話音未落,黑影猛一擡頭,渾濁的老眼竟直勾勾射向竈房縫隙。
同時,沈桃桃也看清了她的臉。
是王婆。
那個整日在廚房幫廚,見誰都賠笑臉的老婦人。
此刻她臉上哪還有半分怯懦,溝壑縱深的皺臉扭曲得像雪夜山鬼,枯爪猛地舉起瓷瓶。
「攔住她,她要服毒!」沈桃桃大聲喊出。
「呼——」勁猛的狂風驟然撲臉,一道閃電般的身影從雪地裡飛射而出——是提早埋伏在那的謝二,隻見他刀光一閃,朝王婆的手臂斜挑上去。
「噗嗤!」血肉被利刃劃開的聲音響起。
王婆枯瘦的手臂像破草袋子般被挑上半空,猩紅的血在雪地上潑出丈長的熱瀑。
那手臂上竟還戴著一個鎏金的鐲子,上面赫然印著雲鶴宮紋,這是雲貴妃宮裡人才有的徽記。
「噠」殘破的手臂落下,震碎了王婆緊攥著的瓷瓶。
藍瑩瑩的粉末潑灑在溫熱血泊上,發出恐怖的「滋啦」聲。
沈桃桃腳底發軟,血腥氣直衝喉頭。
謝雲景的手仍鎖在她的腰上,灼燙的吐息噴在她被冷汗浸透的額發上,「原來是貴妃宮裡的嬤嬤。」
三十年前的慘白骨嘯猶在風雪中回蕩。
而這新的一場餓鬼道上的廝殺,才剛剛露出第一副嗜血的獠牙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