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 我的眼睛就是尺
何氏拗不過她,隻好給她裹上厚厚的襖子,戴上護耳帽,像個圓滾滾的球,才放她出門。
驛站旁的荒場上,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。積雪被清掃出大片空地,堆在角落。
沈大山正帶著他那支工程隊,吆喝著在空地上劃線打樁,規劃著地基的位置。漢子們穿著單衣,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一片。叮叮噹噹的敲打聲,號子聲此起彼伏。
鐵匠鋪那邊更是爐火熊熊,錘聲震天。李瘸子的大嗓門老遠就能聽見:「快!快!照周教頭畫的模子趕緊打,第一批鎬頭今天必須出來五十把,快點挖地基,大家都能早點住上樓房。」
周瑩站在一群光膀子壯漢中間,顯得格外瘦小。她手裡拿著炭筆,在一塊木闆上飛快地畫著什麼,不時指點一下旁邊的鐵匠。
她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,但眼神專註,動作利落,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。
周圍的鐵匠們看向她的目光,充滿了信服和敬佩,再也沒了半分輕視。
沈桃桃遠遠看著,嘴角忍不住高高揚起。真好,周瑩姐終於可以大顯身手了。
她正看得入神,身後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。她回頭,隻見謝雲景和張尋正大步流星地走過來。謝雲景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。他深邃的目光掃過喧鬧的工地,最後落在沈桃桃裹得像個球的身影上。
「謝爺。」沈桃桃笑著打招呼。
謝雲景走到她面前,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清晨的寒風。他垂眸看著她凍得微紅的小臉和亮晶晶的眼睛,眉頭蹙了一下:「傷沒好,出來做什麼?」
「我……我就看看……」沈桃桃被他看得有點心虛,小聲辯解,「躺不住嘛……」
謝雲景沒說話,隻是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。帶著他體溫和清洌氣息的大氅,兜頭罩在了沈桃桃身上,瞬間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。
那大氅又長又厚,沈桃桃穿著直接拖到了腳踝,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。
「哎,謝爺,我……」沈桃桃被裹得動彈不得,隻露出個小腦袋,剛想抗議。
「穿著。」謝雲景的聲音低沉,帶著命令的口吻,「再亂跑,送你回去躺著。」
沈桃桃:「……」
她縮了縮脖子,把抗議的話咽了回去。好吧,穿就穿……暖和是真暖和。
旁邊的張尋看著自家主子這「霸道」的舉動,再看看被裹成個粽子,隻露出雙眼睛眨巴眨巴的沈桃桃,嘴角使勁往上咧,憋笑憋得臉都紅了。
謝雲景沒理會張尋,目光重新投向工地。他看著沈大山那邊熱火朝天的景象,看著鐵匠鋪裡周瑩忙碌的身影,看著遠處女眷們擡著熱氣騰騰的粥桶和饅頭往這邊送。
他深潭般的眸子裡,映著這勃勃生機的一切,翻湧著一種「希望」的光芒。
他微微側頭,看向身邊裹在自己大氅裡,隻露出個小腦袋的沈桃桃。少女正踮著腳,努力伸長脖子看著鐵匠鋪的方向,小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期待的笑容,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辰。
凜冬的尾巴被寧古塔呼嘯的寒風死死咬住,遲遲不肯鬆開。
但陽光終究一日比一日慷慨,金燦燦地潑灑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荒原上,雪沫子被無數雙翻毛皮靴,棉鞋踩得飛濺,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裡凝成一片氤氳的霧牆。
號子聲,鐵器撞擊聲,木料搬運的吆喝聲,鎚子敲打樁基的悶響,甚至還有女人們清脆的指揮聲……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,如同滾雷般在空曠的雪原上轟鳴。
沈桃桃裹著謝雲景那件寬大的能當被子的玄色大氅,像個移動的黑色小山包,艱難的跋涉在泥濘的工地上。傷臂還吊在兇前,但精神頭十足,小臉凍得通紅,眼睛卻亮得像探照燈,四處掃視。
「大哥,這邊……這邊!」她扯著嗓子喊,聲音淹沒在巨大的噪音裡,乾脆撿起一根小木棍,指向遠處一片剛被清理出來的空地,「居民區地基線畫歪了,往西再挪三尺,對,就那兒!跟學堂那條中軸線對齊,歪了以後房子不好看。」
沈大山正帶著他那支日漸壯大的工程隊,揮舞著改良版的「周瑩鎬」,吭哧吭哧地刨著凍得梆硬的土層。聽到妹妹的喊聲,他抹了把汗,眯著眼瞅了瞅,大手一揮:「聽見沒,桃桃說歪了,挪!往西三尺,麻溜的……把樁子拔了重打!」
一群漢子立刻呼啦啦湧過去,喊著號子,合力拔起剛砸下去的木樁,嘿呦嘿呦地往西挪。沈大山則扛著根粗麻繩當尺子,笨拙地比畫著距離,嘴裡還嘟囔著:「桃桃這丫頭……眼睛咋這麼毒……」
沈桃桃滿意地點點頭,我的眼睛就是尺!然後她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鐵匠鋪方向挪。還沒靠近,就感覺一股熱浪撲面而來,鐵匠鋪已經擴建了數倍,幾十個新砌的爐子一字排開,爐火熊熊,映得半邊天都紅了。風箱拉得呼呼作響,鐵鎚敲打砧闆的聲音密集得如同暴雨。
周瑩瘦小的身影在爐火和煙塵中穿梭,像個不知疲倦的精靈。她臉上沾著煤灰,頭髮被汗水打濕粘在額角,但眼神銳利如鷹隼,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。
「牛娃子,火候……火候過了!淬火液,快!」她指著爐膛裡一塊燒得通紅的鐵胚,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
「哎,來了!」牛娃子光著膀子,汗如雨下,立刻夾起鐵胚,精準地浸入旁邊周瑩剛調配好的,冒著古怪青煙的淬火液中。
「滋啦……」一股白煙騰起,鐵胚瞬間冷卻,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青色光澤。
「好!」周瑩湊近看了看,點點頭,「下一塊,按這個火候,淬火時間減三息。」
她轉身又走到另一邊,幾個年輕鐵匠正圍著一台剛剛組裝好的,由周瑩設計,李瘸子帶人打造的簡易「水力鍛錘」。巨大的木製水輪在引來的雪水衝擊下緩緩轉動,帶動著沉重的鐵鎚頭,一下一下節奏穩定地砸在砧闆上。
「力道不夠,水閘再開大點。」周瑩皺眉。
「周教頭,再大開……水輪怕撐不住。」一個鐵匠擔憂道。
「撐不住就加固,加斜撐。」周瑩毫不猶豫,「力道必須夠,打出來的鐵才韌,省那點木頭,打廢了鐵料,虧得更多。」
「是!」鐵匠們立刻照辦。
沈桃桃看得心潮澎湃,周瑩姐這技術總教頭,當得真是越來越有範兒了。那股子沉靜專註,指揮若定的勁兒,哪還有半點當初那個縮在角落,自怨自艾的寡婦影子?
「桃桃,」周瑩一擡頭看見她,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,快步走過來,「你怎麼跑這兒來了?煙熏火燎的嗆人。」
「沒事,來看看。」沈桃桃裹緊大氅,湊近點,壓低聲音,「周瑩姐你說的那『神臂弩』的圖紙你畫了沒?能造嗎?」
周瑩眼睛一亮,也壓低聲音:「畫了,而且我還改良了,加了偏心輪和棘爪聯動。省力射程遠,就是……材料要求高。普通的鐵不行,得用那邊新煉的『錳鋼』,還得淬火到位,不然容易崩。」
「錳鋼管夠,」沈桃桃拍兇脯,「那邊的爐子別停,淬火……你多費心。這可是守城的利器,第一批……先造十架,試試水。」
「成。」周瑩用力點頭,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,「交給我。」
離開鐵匠鋪,沈桃桃又溜達到「後勤大本營」,一片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巨大空地。這裡更是熱鬧非凡。
幾十口大鐵鍋架在臨時壘砌的竈台上,底下柴火燒得噼啪作響。
鍋裡燉著大塊大塊的野豬肉,咕嘟咕嘟冒著泡,濃郁的肉香混合著花椒大料的辛香,飄出去老遠。蒸籠摞得像小山,白氣騰騰,裡面是暄軟的大饅頭和雜糧窩頭。
何氏像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,腰系圍裙,手持大鐵勺,站在一口最大的鍋前指揮若定:
「玉蘭,那邊酸菜燉白肉的湯少了。加水,加骨頭湯,熬濃點,幹活的人喝點熱乎湯才有力氣。」
「老四家的,饅頭起鍋了沒?趕緊的,那邊挖地基的漢子等著呢,涼了吃了鬧肚子。」
「小川……死哪去了?讓你劈的柴呢?火都快滅了,趕緊的麻溜點。」
春娘和沈二嫂帶著一群手腳麻利的婦人,忙得腳不沾地。切菜、揉面、添柴、分飯……動作麻利,配合默契。
沈小川則像個陀螺,被何氏支使得團團轉,扛柴、挑水、搬蒸籠……累得齜牙咧嘴,卻不敢有半句怨言。
「娘,嫂子……」沈桃桃湊過去,吸了吸鼻子,「真香。」
「香吧?」何氏得意地揚了揚勺子,「今兒個燉了五頭野豬,管夠。饅頭蒸了三大鍋,還有你二嫂腌的鹹菜疙瘩下飯。」
「辛苦娘和嫂子了,」沈桃桃笑嘻嘻的,「工分都記著呢,月底結算,保證讓您二位成咱寧古塔的首富。」
「去,少貧嘴。」何氏笑罵一句,臉上卻樂開了花。
沈桃桃又溜達到旁邊一處相對安靜的區域。這裡搭著幾個簡易的草棚子,裡面鋪著厚厚的乾草和獸皮。陸夫人正帶著幾個手腳利索的婦人,在這裡處理輕傷員。
一個漢子不小心被鐵鎚砸了腳趾,腫得老高。陸夫人動作麻利地給他清洗傷口,敷上黑乎乎的藥膏,再用乾淨的白布包紮好。
「這兩天別沾水,別使力,每天來換藥。」陸夫人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。
「哎,謝謝陸夫人。」漢子齜牙咧嘴地道謝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旁邊草棚裡,阿鸝正拿著個小本子,用炭筆在上面飛快地記錄著什麼。她看到沈桃桃,靦腆地笑了笑。
「阿鸝,忙啥呢?」沈桃桃好奇地問。
「記……記賬。」阿鸝小聲說,「糧食,肉,菜……用了多少,還剩多少,陸夫人說要清楚……不能浪費……」
「真能幹。」沈桃桃豎起大拇指。她知道阿鸝心思細,記性好,這活交給她最合適。
遠處,靠近城牆基址的地方,傳來一陣更加震耳欲聾的號子聲,那是張尋帶著謝家軍的主力。
上百名精壯的漢子,光著膀子,隻穿著單褲,在冰冷的泥漿裡喊著整齊劃一的號子,如同巨浪般推動著巨大的石碾。那石碾足有半人高,由整塊青石鑿成,重逾千斤。在號子聲中,一下一下,沉重無比地碾壓著剛剛鋪上碎石和黏土的城牆地基。
「嘿喲!」
「加把勁喲!」
「城牆高喲!」
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流淌下來,在寒風中蒸騰起白霧。肌肉虯結的臂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,每一寸土地都在沉重的碾壓下變得堅實無比。
張尋站在高處,腰挎長刀,如同標槍般挺立。他掃視著下方每一個士兵的動作,聲音如同炸雷:「都他娘的給老子用點勁,沒吃飯嗎?這城牆是擋狄戎崽子的鐵脊樑!」
士兵們被他吼得一個激靈,號子聲更加震天動地,石碾滾動的速度陡然加快。
沈桃桃遠遠看著這震撼的一幕,隻覺得熱血沸騰。這才是足以撼動山河的力量。
她目光掃過整個熱火朝天的工地。
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為這座「鎮北軍城」添磚加瓦,為那個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,拼盡全力。
「快了……」她低聲呢喃,嘴角揚起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,「我們的城……就快立起來了!」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