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我不嫌乎你
官署內。
謝雲景指腹壓著桌案上巨大的寧古塔輿圖,墨線勾連的山川凍河在他掌心下蜿蜒:「明日寅時三刻,探馬先發。午時前……」
話音未落,「呼啦」一聲銳響!
凍成硬闆的厚重毛氈門簾被猛地掀開,裹著風雪的人肉炮彈「嗖」地砸進房間裡。沈桃桃頂著滿頭滿臉的雪沫子,裹緊了快散架的破襖,直挺挺杵在地圖另一端。
「給我塊地!」她嗓音扯到最大,凍裂的嘴唇崩開血絲,「我要蓋房子!」氣息噴在冰冷的空氣裡,凝成急促的白霧。
謝雲景眼皮都沒撩:「本王的地裡隻埋死人,不養閑人。」
他的指骨叩在輿圖上北面一片凍土荒原,繼續對張尋說道,「務必……」
張尋抱著暖壺杵在角落,眼珠子滴溜溜在兩人間轉了個來回,咂嘴:「嘖嘖……主子前腳點兵,沈姑娘後腳就來要地,這……」
他嘿嘿一笑,撓頭,「算不算心有那個……靈犀?」
話音未落,案上鎮紙「咚」地一聲悶響!謝雲景指下力道驟沉,硬生生把張尋後半句笑謔按回了肚裡:「滾!」
張尋縮了縮脖子,溜邊抱著暖壺躥出了門。
門簾落下的瞬間,沈桃桃身體前傾,幾乎壓在那張鋪陳著寧古塔山河的地圖上:「流放犯人隻配凍死麼?流放犯就不能有個熱乎窩?」
謝雲景終於擡眼。
燭火跳躍在他深不見底的瞳仁裡,「沒有犯人蓋房的先例。」字字如凍石砸地。
「我二嫂肚子裡揣上了!」沈桃桃吼回去,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嗡嗡震蕩。
「嗤——」極輕的一聲。謝雲景嘴角牽起個極冷峭的弧度,「懷的又不是我的崽兒。」
他身子往後靠進鋪著整張白虎皮的寬大圈椅,「北面狄戎虎視眈眈,我可沒有多餘的心思照顧流放犯。」
「所以更要蓋房啊。」沈桃桃猛地一拍桌子,「你掰著你那金貴的指頭算算,寧古塔這破地方,年年增兵幾個?死的人夠不夠填冰窟窿?」
她伸出的手指頭幾乎戳到謝雲景的鼻尖,「你打不滅狄戎那幫雜毛,是因為兵不壯。兵打哪來?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,是人!活生生的、要爹生娘養的人!」
「對,在你們這幫當官的眼裡,我們算個屁!是爛命,是草芥,是拉去擋箭垛子的炮灰。」她喘著粗氣,兇膛劇烈起伏,「可炮灰也是人,炮灰也會生崽,這些崽兒長起來,骨頭裡就刻著對狄戎的血仇。比你們京城裡拉來的壯丁好用一百倍。」
「你信不信,他們爹娘為了護住這塊能生能養的地,敢把狄戎的頭擰下來當球踢!」她吼得驚天動地,氣息在冰冷的房間裡凝成翻滾的怒濤。
燭火被驚得亂跳,將謝雲景沉凝如鑄的身影在帳壁上拉長、扭曲。
許久。
謝雲景身體微微前傾,手肘壓著冰冷的輿圖,那點點的墨線在他玄色護臂下似乎被賦予了滾燙的溫度。
「地,圈哪?」聲音比刀刮鐵還冷硬,卻斬斷了無形的枷鎖,還潛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。
沈桃桃掏出半截燒焦的木炭條,俯身便在巨大的寧古塔輿圖上飛快勾畫。
炭黑線條在羊皮粗糲面上呲呲作響,像一頭兇猛的小獸在啃噬疆域。
驛站被勾勒出來,一道蜿蜒的炭線從東南方那片山坳畫過去,精準地避開雪坡風口,指向一處向陽背風的緩坡。
「就這!」炭頭狠狠點住地圖上一處不起眼的標記,「土下三尺有青岩,現在不能打地基,先造木屋,起在山稜下彎處,冬藏暖風避朔雪,夏穿山澗引涼氣。這位置——是我掐遍了寧古塔的風水骨頭才定下的!」
她丟開炭頭直起身,小臉被炭黑和凍紅糊成了花貓,「流放犯的命不值錢,可這命要是能生崽、能煉鐵、能燒煤、能扛刀——值不值一塊能曬到日頭的地?」
謝雲景點頭,目光深深地看著她。
沈桃桃抓起桌上的杯子,一飲而盡,溫熱的水瞬間安撫了她乾燥冒火的喉嚨和那顆噗通噗通的心,她可真怕說的一半被這玉面羅剎扔出去喂狼。
突然。
冰錐似的聲線刺破空氣:
「杯,是我的。」
沈桃桃半口水卡在嗓子眼,憋得眼眶飆淚。腦子裡炸開十萬響二踢腳,完犢子了。
這下真要喂狼了。
但她面上卻裝得平靜,利落的撂下杯子。
「咳……那啥……」她挺直腰闆,爪子拍拍兇脯,破襖上的泥土簌簌掉:
「沒事兒,我不嫌乎你!」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