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章 休息是奢侈品
持續二十天的棉花採摘終於迎來了最後一天。
當夕陽西沉,連長吹響收工哨時,知青們一個接一個癱倒在棉田裡。
顧清如仰面朝天躺在鹽鹼地上,連擡手拂去臉上棉絮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棉田裡橫七豎八躺滿了知青,像一片收割後倒伏的麥子。
沒有人說話,隻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。
二十天以來,他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,在鹽鹼地跪行十幾裡,手指被棉殼割得血肉模糊。
跪著的知青們膝蓋都磨破了,站著的知青們腰也像是斷了一樣。
通報嘉獎:七連提前完成棉花上交任務,授予拾花突擊隊紅旗!
連隊廣播突然響起。
二十天來,這廣播每天循環播放《我為祖國獻棉花》,此刻突然換了內容,讓人恍惚覺得是幻聽。
有人掙紮著坐了起來,聲音沙啞:
紅旗!我們拿到紅旗了!
漸漸地,零星的掌聲響起,繼而連成一片。
顧清如看見身邊的知青們機械地拍著手,眼淚順著曬脫皮的臉頰滾下來。
連長李峰出現在田埂上,手裡舉著那面嶄新的紅旗。
夕陽把旗面染得血紅,上面拾花突擊隊五個金黃大字閃閃發亮。
集合!準備授旗儀式!
他的聲音沙啞,這二十多天,李峰以身作則沖在第一線,與知青們幹在一起,吃在一起,贏得了群眾的擁護。
知青們互相攙扶著列隊。
顧清如站在隊伍中間,感覺雙腿像兩根灌了鉛的木頭。
她看著紅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,突然想起第一天到兵團時,也是這樣的紅旗,這樣的夕陽。
那時他們滬市知青站在操場上,意氣風發地喊著紮根邊疆,建設祖國的口號,哪知道等待他們的是割麥子、棉殼和永遠完不成的定額。
現在,跟我一起喊口號!
李峰站上土檯子,揮舞著拳頭:
一不怕苦!
一不怕苦!嘶啞的嗓音同時響起。
二不怕死!
二不怕死!
儀式結束後,炊事班破天荒地做了紅燒肉慶祝。
食堂裡人頭攢動,知青們捧著飯盒狼吞虎咽。
顧清如卻沒什麼胃口,她的手指疼得握不住筷子,隻能把饅頭掰碎了泡在菜湯裡。顧青松坐在旁邊,林知南和周紅梅坐在對面。
周紅梅狼吞虎咽地吃著,突然停下來問:
你說,我們摘的這些棉花,最後會做成什麼?
「可能是軍大衣吧。
要是能發給我們每人一件棉襖就好了。周紅梅喃喃地說,
聽說這裡的冬天能凍掉耳朵。
顧清如正想回答,廣播又響了:
全體注意!明天開始收玉米,各組早上五點集合!
食堂裡的喧鬧聲瞬間凝固,繼而爆發出一陣苦笑。
顧清如和林知南對視一眼,同時嘆了口氣。
食堂的廣播還在嗡嗡作響,宣布著明天的勞動任務。
林知南苦笑著掰手指:摘棉跪二十天,收玉米站二十天,正好勞逸結合
第二日一早,連隊拉著一群疲憊不堪的知青們又來到了玉米地。
收割玉米的活兒,比摘棉花更折磨人。
玉米稈高而密,葉片邊緣鋒利如刀,知青們的手臂和臉上很快被劃出一道道血痕。
烈日炙烤下,玉米地裡悶熱得像蒸籠,汗水混著血水,浸透了衣襟。
極端疲憊下,知青們發現唯一能躺下的方法是戰術性昏厥。
中暑暈倒可獲準休息半天,但是需要衛生員開具證明。
於是,玉米地裡的「昏厥病例」突然激增。
「顧衛生員,這裡有人暈倒了。」
「顧同志,有人暈倒了,快來看看!」
顧清如背著藥箱,在玉米地裡來回奔跑。
她心裡清楚,
這些的知青裡,至少有一半是裝的。
但她不說破。
之前掐人中都不醒的人,她會用縫衣針放血。
現在也不放血了,隻說是中暑,順勢讓把人放在樹蔭下面。
顧同志!你這中暑休息的診斷書也開的太多了吧?!
「這麼多知青都病了嗎?收玉米的任務怎麼辦?」
劉建軍揚著手裡的一沓病歷,找了過來。
報告劉副連長,他們確實是中暑癥狀。
顧清如站得筆直,聲音平靜。
劉建軍氣憤,轉頭去找李峰告狀。
李峰正因為遲遲完不成的玉米收割任務心裡焦急。
這樣下去,任務怎麼完成?!
劉建軍陰沉著臉:
李連長,我建議開思想大會,整整風氣!這明顯是有人在消極怠工!
宋毅皺眉,看了一眼癱在樹蔭下的知青們,他們的臉被曬得脫皮,嘴唇乾裂出血,手指被玉米葉割得滿是細小的傷口,
他沉聲道:
建議休息,隔日再搶收!再這樣下去,真要出人命了!
李峰和劉建軍同時看向他,眼神各異。
確實有連續勞作15天後休息一天的規定,但沒有哪個連隊敢執行。
因為這與當下大幹搶收、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相違背,若連長主動給知青放假,有可能會被扣上縱容zb主義享樂思想的帽子。
劉建軍冷笑一聲:
宋組長,你這是要帶頭破壞生產紀律?
宋毅沒接話,隻是指了指樹蔭下幾個已經昏過去的知青:
劉副連長,如果明天《兵團日報》的標題是《七連知青過勞緻死》,你覺得是『生產紀律』重要,還是我們七連的名聲、知青們的性命重要?
三人僵持不下。
李峰咬牙,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:
再幹兩小時!明天休息一天。
但兩小時活都完不成的,晚上開批鬥會!
玉米地裡瞬間安靜了一秒。
明天休息一天。
這六個字像一針強心劑,原本癱坐的知青們紛紛撐起身子,連被玉米葉割破的手指都顧不上疼,埋頭加快了速度。
兩小時。
隻要熬過這兩小時,就能換來一整天不用聽刺耳的哨聲,不用站在紮人的玉米地裡,不用餓著肚子挨到天黑。
顧清如看明白了,李峰實際上採納了宋毅的建議,他是在用批鬥會來堵劉建軍的嘴。
當時鐘指向下午四點多,比平時收工早了整整兩個多小時,尖銳的哨聲劃破了玉米地上空——
收工!
知青們愣了一瞬,隨即像被抽了骨頭似的,一個接一個癱倒在田埂上。
夏時靖直接仰面躺倒,草帽蓋在臉上,兇口劇烈起伏。
張志強抖著手摸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饃,一點點掰碎了往嘴裡塞。
幾個女知青互相靠著,閉眼小憩,連褲管上沾的血跡都懶得擦。
沒有人歡呼,甚至沒人說話。
隻是沉默地、貪婪地享受著這偷來的兩小時休息。
回到衛生室,顧清如整理著藥箱。
林知南一瘸一拐地走進來,低聲道:
清如,你還是得小心,萬一李峰和劉建軍要查你的診斷記錄……
顧清如手一頓,隨即繼續清點藥品:
放心,我有準備。
診斷書上隻寫了癥狀,她早就留了後路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——
顧衛生員!快!李連長暈倒了!
顧清如站起身。
李峰,那個鐵打的漢子,怎麼會突然暈倒?
是累的?病的?還是……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