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乘火車
天剛蒙蒙亮,火車站已擠滿了送行的家屬。
顧清如獨自站在隊伍裡,編著兩根麻花辮,衣著藍布衫。
她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,手裡提著父親用過的舊皮箱,皮箱邊角已經磨得泛白,正中有個銅鎖。
在拿到火車票以後,她拒絕了所有人的送行,林小曼紅著眼眶在家中硬塞給她一包大白兔奶糖:「你、你到了就寫信……」;
老周頭再三保證說一定會好好給她看好房產;
後母牽著弟弟在她早上出門的時候,依依不捨送別。
不管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,顧清如都不關心。
綠皮車廂裡瀰漫著汗臭和煤煙味。
顧清如捏著車票擠到靠窗位置,這可是她用一包大前門換到的靠窗票。
就在顧清如整理行李的時候,其他座位的乘客也提著行李,陸陸續續上了車。
顧清如正把皮箱塞進座位底下,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
她下意識擡頭,正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。
張志強站在過道裡,手裡拎著個軍用挎包,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。
他身上穿著時下最流行的草綠色軍裝,別著鋼筆。
此人早已被顧清如忘到了腦後。
她從悠久冗雜的記憶中好不容易才想到了這個人。
張志強,小時候鄰居,曾經愛慕她。
滬市製藥廠領導之子,加上兩人同一所學校,有過一段兩小無猜的經歷。
運動來了,張志強父親混成了製藥廠紅委會副會長,而顧清如家則一落千丈,張志強主動避嫌,不再聯繫。
這個人,是一個識時務的聰明人。
也是人之常情,顧清如不怪他。
但是也不想和他再產生任何一絲一縷的聯繫。
「顧…清如,你也去邊疆下鄉?」
顧清如點點頭,將帆布包抱在懷裡,不願意搭理張志強。
同志,借過一下。
一個清冷的女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。
張志強這才注意到自己擋了路,連忙側身讓開。
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清秀的姑娘,她將行李和網兜放在行李架上,坐在了顧清如對面靠窗的位置。
她坐下來後,看到顧清如,不知為何,眼底閃過一絲詫異。
緊接著,一個扛著棉被包袱的女生坐在了清秀姑娘旁邊,那個女生指節粗大,看上去像是經常幹農活的。
「同志,你坐這裡?
顧清如轉頭,看見一個穿花格子罩衫的姑娘正沖她笑。
這人從帆布包裡掏出搪瓷水杯,放在餐桌上,
我叫周紅梅。我在你旁邊,我容易暈車,能不能和你換個位置啊?周紅梅還沒落座,就開了口。
顧清如看看周紅梅的位置,此時走道的位置被一個男生佔據,顧清如可不能忍受七天六晚夾在兩個陌生人中間。
再說,自己這個位置可是用一包煙換的,憑什麼她輕飄飄一句話,自己就要讓?
她搖搖頭:「不好意思,我也暈車。你看看有沒有別的同志願意吧?」
周紅梅被拒絕,明顯臉上有些不悅,她看向對面靠窗的清秀女生,卻見對方低著頭捧著書。壓根不給她一個眼神。
周紅梅氣鼓鼓的嘟著小嘴坐了下來。
出發前她就讓家裡找人換票,可惜沒能換成。
夾在中間的位置,這趟火車要走七天六夜,可怎麼熬啊。
周紅梅氣憤的將搪瓷缸「哐」一聲放在桌闆上。
顧清如可不理她,她愛砸她的搪瓷缸是她的事情,砸壞了也算她的。
陸陸續續,六個位置都坐滿後。
顧清如餘光看見張志強坐在了斜對面過道的位置。
火車汽笛鳴起,列車緩緩開動。
他假裝專註地整理挎包,目光每隔幾秒就要往顧清如這邊掃過。
隔壁包廂傳來陣陣笑聲,幾個知青已經打成一片,正高聲談論著邊疆的風光。
而他們這個包廂裡,卻安靜得隻剩下火車輪軌的聲。
那個...之前背著棉被的姑娘清了清嗓子,火車還要走七天六晚,不如咱們認識一下?說不定將來分到一個連隊呢。
她擡起一張曬得黝黑的臉,我叫陶翠蘭,滬市郊區來的。
話音未落,周紅梅就迫不及待地接上:好啊好啊!我叫周紅梅,紡織廠子弟中學的。
張志強整了整軍裝領子,聲音刻意壓低顯得穩重:張志強,滬市製藥廠子弟。說這話時,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顧清如,又迅速移開。
林知南。清冷的聲線從角落傳來。
那個一直低頭看書的姑娘終於擡起頭,顧清如這才看清她的長相——瓷白的臉上嵌著一雙過分漆黑的眼睛,醫學院附屬中學。
輪到顧清如時,她笑了笑,顧清如,第七中學。
最後是那個一直沉默的小夥子。
他軍帽下的捲髮倔強地翹著,聲音沙啞:徐曉陽,第三中學。
六個人算是相互認識了,氣氛沒有那麼尷尬了。
陶翠蘭繼續引領著話題說道:聽說兵團冬天能到零下四十度呢。
我帶了三斤棉花,準備絮件厚襖子。
周紅梅突然笑出聲:帶棉花多土啊!到了以後我爸托關係給我買件軍大衣,正宗部隊的。
她羨慕的看看張志強的軍裝,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弄到的。
陶翠蘭臉色一僵。
話題就冷了下來。
周紅梅見沒人接話,撇撇嘴,拿起搪瓷缸去灌熱水去了。
她灌好水回來,汽笛長鳴,車身猛地一晃。
周紅梅「哎呀」一聲,搪瓷缸裡的水朝顧清如傾倒,
小心!顧清如早有防備,她一邊驚呼著扶缸子,右手小指卻勾住缸把暗勁一挑。
剩餘半缸水劃出優美弧線,全數潑在周紅梅的帆布包上。
我的包!周紅梅尖叫著去檢查包包,她手忙腳亂地擦拭著帆布包上的水漬。
你、你...她手指指著顧清如,你分明是故意的!
顧清如眨了眨眼,一臉無辜:周同志這話說的,明明是火車顛簸,我好心幫你扶住搪瓷缸呢。
她說著,還特意轉頭看向其他人,大家說是不是?
陶翠蘭低著頭,肩膀可疑地抖了抖。
林知南則乾脆利落地翻了一頁書,嘴角微微上揚。
張志強假裝咳嗽,把臉轉向窗外。
你們!周紅梅氣得直跺腳,都是一夥的!
她手忙腳亂地從包裡掏出手帕擦拭,卻不小心帶出了幾樣東西——一包大前門香煙,一疊嶄新的糧票,還有一盒雪花膏。
這些東西一聲掉在地上。
車廂裡頓時安靜了一瞬。
陶翠蘭小聲嘀咕,不是說知青下鄉艱苦樸素
周紅梅的臉由紅轉白,又由白轉青。
她慌慌張張地蹲下去撿,卻不小心碰翻了搪瓷缸,空缸子一聲滾到過道上,引來隔壁包廂的探頭張望。
顧清如體貼地彎腰幫她撿起雪花膏,在遞還時輕聲說:周同志,火車上要保管好自己的物品,若是被當成資產階級做派可就不好了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