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6章 年輕真好啊
檢查輪到黃志明的時候,天已偏西。
他低著頭走過來,身形佝僂,腳步有些拖沓。
顧清如照例為他測體溫,無意中發現他小臂內側有幾道新鮮的擦傷。
皮肉翻卷,邊緣泛著不正常的紅腫,像是猙獰的蜈蚣。
這不像是勞動所造成的傷痕。
更像是打鬥、撕扯留下來的傷痕。
她不動聲色地摸了摸他的脈搏。
快而亂,手心全是冷汗。
「晚上還咳嗽嗎?」她問得輕。
「還行。」
她擡眼看他,發現他神情麻木,始終盯著地面,視線不敢上揚。
她心頭一沉。
黃志明的表現說明,似乎處在某種高壓環境下。
看來他在勞改農場的處境不妙。
顧清如合上記錄本,低聲說:「你要是想起什麼,或者需要幫忙,隨時來找我。我不在,就去衛生室留句話。」
他沒應,隻是緩緩放下袖子,轉身離開。
看著黃志明離開,顧清如才注意到,衛生室門外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,身姿挺拔,肩線如刀削。
她將手頭剛記錄好的病例遞給郭慶儀,「你接著錄,我出去一下。」
郭慶儀擡頭,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,點了點頭。
顧清如快步迎上,「陸隊長……」
陸沉洲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片刻,低聲說,「趙場長要去師部緊急調撥四環素,我和小陳會一起離開,順便把案卷送上去。」
原來,他是來道別的。
顧清如心頭微微一緊,想到今日農場一別,下次再見不知是何時了。
邊疆遼闊,兩個人擦肩而過,可能再也見不到。
她深吸一口氣,用輕鬆的口氣說,「山高水長,多保重。」
一句話說進了陸沉舟心裡,山高水長,各自平安。
「農場情況複雜,自己當心點。走了。」留下這句叮囑,他最終利落轉身。
夕陽正斜照下來,把整個農場染成一片慘白。空氣中飄浮著濃烈的消毒水味,全身防護的防疫隊員,都在提醒著,這裡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。
顧清如和郭慶儀忙碌了一整天,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,走回宿舍。
兩人累得幾乎直不起腰,一進門就坐在床上,長長舒了一口氣。
宿舍爐火將熄,隻剩下一點暗紅的炭火。郭慶儀蹲下添了根柴火,火光映在臉上,忽明忽暗。
顧清如拿出兩人的搪瓷缸,用暖水瓶倒了兩杯熱水。「慶儀,今天辛苦你了。」
郭慶儀在床邊坐下,端著搪瓷缸,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,搖搖頭,「不辛苦,今天又收治了六個新發熱的,還好都不是急性的。這一天,雖然累,但心裡……踏實。」
顧清如抿了口熱水:是啊,心裡踏實。疫情在控制,秩序也沒亂,陳科長在防疫方面確實很有經驗。
她頓了頓,眉心微蹙,「可還是有些不對勁。幾個犯人眼神飄忽,像是藏著事;我檢查的時候,還有人故意縮手、迴避問診……那種消極,不像隻是怕病,倒像是怕別的什麼。」
郭慶儀接話,「可不是麻,我也遇見幾個這樣的。農場這人心浮動,表面穩當,底下暗流湧著呢。」
屋內一時安靜,隻有爐火噼啪作響。
郭慶儀忽然想起什麼,壓低了聲音,「你說,我們這次……能把這布病給按下去嗎?」
顧清如看著跳動的火焰,火光映在她眼底,明明滅滅。
「不好說,這裡缺葯的緊。趙場長去申請葯了,可上面能撥下來多少?九成要優先保障幹部和家屬……我們手裡這點葯,撐不了多久。」
郭慶儀聞言,肩膀微微垮了下來,是啊,抗生素那麼金貴,又能撥出多少給農場呢?
顧清如察覺到她的低落,主動轉移話題,「今天還好夏同志幫忙,又是搬藥品,又是記錄,跑的比誰都勤快。」
郭慶儀的手指突然頓住了,耳尖悄悄爬上一抹紅暈。嗯,是...夏同志幫了不少忙。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融進爐火的噼啪聲裡。
從一起過年那天起,郭慶儀就開始注意夏時靖了。
那天下午的文藝匯演,她裹著棉襖,縮在人群裡,凍得直跺腳。
忽然,有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。她轉頭,看見夏時靖站在身後,手裡捧著個搪瓷缸子,熱氣從缸口裊裊升起。
郭同志。他壓低聲音,像是怕打擾到別人看演出,我剛去開水房打的熱水,喝點熱的,別凍壞了。
郭慶儀愣住了。搪瓷缸子外壁已經不怎麼燙了,但裡頭的熱水還溫著。
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來,指尖碰到缸子邊緣時,發現他特意用舊報紙裹了一圈,這樣既不會燙手,又能多保溫一會兒。後來她才知道,夏時靖是趁著節目換場的間隙,小跑著去食堂現要的熱水。
此刻回憶起來,郭慶儀不自覺地撫摸著搪瓷缸子,嘴角悄悄揚起一個柔軟的弧度。
「慶儀?」顧清如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。
「啊?」郭慶儀猛地擡頭,發現顧清如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,頓時羞得無地自容,連忙岔開話題:「你、你說陳科長明天會不會讓我們去給隔離病發葯啊?」
顧清如見她這副模樣,也不忍心再逗她,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:「應該會,隔離區是重點防疫區。」
郭慶儀鬆了口氣,趕緊點頭:「對對,得重點查……」
她嘴上說著防疫的事,眼睛卻忍不住往衛生室外瞟,像是在期待某個身影出現。
顧清如看在眼裡,唇角微微揚起,心裡既覺得好笑,又有些感慨。
年輕真好啊。
在這片荒涼的戈壁上,愛情就像沙漠裡的綠洲。
而一個含蓄的眼神,一句克制的問候,就能讓人惦記好久。
她又想起一周前收到的宋毅來信,「……一切安好,勿念。邊疆的春天要來了。」
短短一行字,她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。
沒有纏綿的情話,沒有露骨的思念,隻有最樸素的報平安,和最隱晦的期盼。
春天要來了,像是在說季節,又像是在說重逢的日子。
正是這些細微的感動,支持著他們在黑暗中前行。
兩人洗漱後,都睡下了,地窩子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。
夜深了,萬籟俱寂,隻有風在呼嘯。
突然,一陣急促而用力的拍打聲,打破了衛生室的寧靜!
「醫生!醫生救命啊!我……我突然發燒了!快給我幾片退燒藥!求求你們了!」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