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好戲連台
「好!」
「好一個『一蓑煙雨任平生』!此等兇襟,此等氣魄!」一名鬚髮花白的老儒生激動得渾身發抖,撫掌長嘆。「我輩皓首窮經,竟不如一少年看得通透!」
「此等兇襟,此等氣魄!我輩讀書人,自愧不如!自愧不如啊!」
「蘇解元郎,真乃神人也!」
稱讚之聲不絕於耳,再無人提什麼私生子,什麼病秧子。
一首詞,足以鎮壓所有鄙夷與流言。
他們見過的才子,寫過的豪言壯語,不知凡幾。
可從未有一首詞,能像這樣,將人生的風雨、仕途的坎坷、內心的豁達與孤傲,寫得如此淋漓盡緻,又如此雲淡風輕。
這股才情甚至驚動了鳳座。高踞主位、一直神情淡淡的太後,竟也微微前傾,鳳眼望向騷動的中心,問身旁的司禮監太監馮德全:「那個作詞的少年,是蘇家的孩子?」
馮德全躬身,用他那溫潤而無波瀾的聲音回道:「回太後,是首輔蘇家二爺蘇文越的公子,蘇懷瑾,今科的解元。」
太後讚許地點點頭,目光掃過不遠處的首輔蘇臨淵,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遍全場。
「蘇家,果然是國之棟樑,人才輩出。」
這一句,比任何真金白銀的賞賜都重。
秦望舒看著蘇懷瑾臉上那抹一閃而逝的釋然笑意,神色平靜,隻是稍稍朝男賓席的方向,偏了偏頭。
蘇懷瑾心領神會,順著她的視線看去。
男賓席上,蘇文越的臉上,終於綻開了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容。
他端起酒杯,遙遙朝蘇懷瑾的方向舉了舉,滿臉與有榮焉。
他挺直了腰桿,享受著周圍同僚們投來的目光,那是一種看待一件得意作品的眼神。
秦望舒看到這一切,收回視線。
這枚棋子,算是盤活了。
金桂的甜香彷彿都被這股熱烈的氣氛沖淡了。
蘇雲溪早就按捺不住,擠開人群衝過來,通紅著臉頰,一拳捶在蘇懷瑾的胳膊上。
「行啊你!蘇懷瑾!還真有兩下子!」她看著他,明亮的鳳眼裡全是驕傲,「『一蓑煙雨任平生』!真他娘的解氣!」
蘇晚星依舊是那副沒睡醒的德行,晃悠到跟前,打了個哈欠,桃花眼半眯著,懶洋洋地抱怨:「嘖,吵死了。」
但他嘴角那壓不住的笑意,出賣了他此刻的心情。
蘇懷瑾應付著周圍的熱情,臉色卻愈發蒼白。
他本就大病初癒,剛才一首詞幾乎耗盡他所有心力,此刻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。
就在他身形微晃,快要支撐不住時,一道柔弱的聲音響起。
「懷瑾哥哥,你沒事吧?你的臉色好差。」
秦望舒的目光,冷冷地投了過去。
沈清柔不知何時,已經站到了蘇懷瑾身邊。
她仰著一張精緻的小臉,水汪汪的大眼睛裡,盛滿了恰到好處的擔憂與愛慕。
蘇懷瑾身體一僵,不動聲色地朝旁邊挪了一小步。
「我沒事。」
沈清柔卻像沒察覺到他的疏離,反而上前一步,從袖中取出一塊綉著蘭草的潔白帕子,體貼地遞過去。
「懷瑾哥哥,你出了好多汗,快擦擦吧,當心著了風。」
她的聲音又軟又糯。
蘇懷瑾的視線在那方手帕上停了一瞬,沒有接。
「多謝,不必。」
拒絕的乾脆利落,沒有半分餘地。
沈清柔的動作僵在半空,眼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。
她咬著嘴唇,委屈地看著他。
「懷瑾哥哥……你是不是……討厭清柔?」
她帶著哭腔,小心翼翼地問。
「如果是因為姐姐的事……那都是清柔的錯,你不要怪姐姐……」
蘇懷瑾眉頭緊鎖:「你姐姐是誰?」
「噗。」蘇雲溪實在沒忍住,笑出了聲。
沈清柔的小臉瞬間血色盡失,慘白一片。
蘇雲溪一邊笑,一邊拍拍蘇懷瑾的肩膀,朝著秦望舒的方向擡了擡下巴。
蘇懷瑾順著看去,正對上秦望舒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。
他立刻像被燙到一般移開目光,壓低聲音問身旁的蘇雲溪:「她們是親姐妹?」
不等蘇雲溪回答,蘇文越已經滿面紅光地走了過來。
「懷瑾,不得無禮。」
蘇文越先是佯裝不悅地訓斥一句,隨即換上和藹的面孔對沈清柔說:「清柔丫頭,別往心裡去。懷瑾他自小身子弱,性子孤僻,不是有意慢待你。」
一番話,滴水不漏,既維護了兒子的「高冷才子」形象,又替他解了圍。
周圍看熱鬧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。
「這蘇解元郎,才華是高,性子也太冷了。」
「就是,人家姑娘家一片好心……」
沈清柔立刻搖頭,眼淚恰到好處地滾落,聲音卻懂事得讓人心疼。
「二叔,您別這麼說。懷瑾哥哥是人中龍鳳,清柔……隻是仰慕哥哥的才華。」
她說著,臉頰泛紅,羞澀地低下頭。
秦望舒冷眼看著。
好一出父慈女孝、郎情妾意的戲碼。
蘇文越看著沈清柔,眼中的滿意幾乎要溢出來。
他這個兒子,在讀書上是塊好料,人情世故卻笨得像頭驢。
若有這等玲瓏心竅的女子在旁輔助,日後必成大器。
他拍了拍蘇懷瑾的肩膀,語氣帶著命令。
「懷瑾,還不快謝謝清柔妹妹的關心?」
蘇懷瑾的身體僵在原地。
秦望舒看到,他的下頜線綳得死緊。
一個,將他視作光耀門楣的工具。
另一個,一個將他當成攀龍附鳳的階梯。
真是絕配。
蘇懷瑾垂下眼,掩去眸中的厭惡,最終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。
「多謝。」
沈清柔立刻破涕為笑,臉頰更紅了。
「懷瑾哥哥,你太客氣了。」
秦望舒看得想吐。
沈清柔的算盤打得真響。一個剛得了太後青眼的解元郎,確實值得她主動投懷送抱。
隻可惜,她挑錯了獵物。
蘇懷瑾,可不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。
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還集中在這場鬧劇上時,女眷席那邊,忽然傳來一陣騷動。
緊接著,便是一聲尖銳又故作壓抑的驚呼。
「哎呀!沐雪妹妹,你的裙子!」
眾人下意識循聲望去。
隻見蘇沐雪,那個一向溫婉嫻靜的蘇家二小姐,正狼狽地站著。
她那身恬靜的秋香色長裙上,赫然多了一大片深色的茶漬。
濕漉漉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,清晰地勾勒出她少女玲瓏的曲線,在眾目睽睽之下,顯得無比尷尬狼狽。
蘇沐雪身旁,站著一個衣飾華貴的少女,正是次輔王端明的掌上明珠,王若蘭。
王若蘭一臉誇張的歉意,手裡還捏著一個空了的茶杯。
「哎呀,沐雪妹妹,瞧我這手!」
她嘴上說著抱歉,眼睛裡卻滿是毫不掩飾的惡意。
「都怪方才蘇解元郎的詞作得太好,我聽得入了迷,手一滑……真是對不住,我絕不是故意的!」
秦望舒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。
好戲,果然不止一台。
秦望舒端起面前的茶杯,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。
水面漣漪散開,映出她波瀾不驚的臉。
她擡手,將茶杯遞給了身後的錦瑟。
「茶涼了,換一盞熱的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