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真理隻在劍鋒之上
「周瑩姐,咱們現在要建城,正是用人之際,你這身好本事是不是也該亮亮相了。」
沈桃桃的眼神亮得驚人,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和期待,像兩簇灼熱的火苗,燙得周瑩心頭髮慌。
她嘴唇動了動,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,想說什麼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那深埋心底的恐懼,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。
阿鸝也擔憂地看過來:「瑩姐?」
周瑩沒說話,隻是死死咬著下唇。半晌,她才擡起頭,眼睛裡充滿了掙紮,「我……是個不祥之人……」
「胡說啥!」周寡婦急了,站起身,「可別瞎咧咧。」
「可我就是不詳之人。」周瑩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尖銳,「我不能連累別人,不能……不能害了大家。」
「你快別說了。」周寡婦臉色一變,厲聲打斷她,「什麼不詳,別再說了,好不容易……好不容易苦盡甘來,桃桃姑娘擡舉你。你這話要是傳出去。萬一李瘸子聽了悔婚了咋辦?驛站的人知道了,把咱們趕出寧古塔咋辦?」
她越說越急,聲音都帶了顫音,「瑩兒,你聽姐的,啥也別說了,你聽沈姑娘的,用你的本事建城,咱們就在這安安穩穩過日子,成不?」
周瑩看著姐姐臉上那混雜著擔憂和哀求的神情,心頭如同刀絞。
她何嘗不想挺直腰闆做人,何嘗不想光明正大地施展一身所學?可那詛咒……那血淋淋的教訓,她賭不起。
她痛苦地閉上眼,淚水無聲地滑落,身體蜷縮成一團,肩膀劇烈地顫抖著。嘴裡反覆呢喃著:「不祥……不祥……」
沈桃桃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。她的聲音放得很輕:「周瑩姐,誰說你不祥,你告訴我,有什麼為難處都可以告訴我,我幫你……」
周瑩死死低著頭,不敢看她,隻是拚命搖頭,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沈桃桃的目光掃過周寡婦那欲言又止的臉,又看向炕上怯生生望著她的阿鸝。她心裡大緻有了猜測。
她沒再追問周瑩,而是站起身,走到炕邊,挨著阿鸝坐下,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:「阿鸝,身子好些沒?」
「好多了,謝謝。」阿鸝小聲回答。
「那就好。」沈桃桃笑了笑,目光轉向周寡婦,「周瑩姐剛才說她是不詳之人,這到底怎麼回事?能跟我說說嗎?」
周寡婦嘴唇哆嗦著,眼神躲閃,一個勁地搖頭:「沒啥……沈姑娘……您別聽她瞎說,她就是膽子小,怕擔責任。」
「不……不是!」蜷縮的周瑩突然擡起頭,聲音嘶啞地打斷她。
她臉上淚痕交錯,眼神裡充滿了絕望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。她看著沈桃桃,嘴唇顫抖著:「我……我是不祥,我克夫,我克婆家。我學了這身本事……就註定……註定要連累身邊所有人。」
「周瑩!」周寡婦急得直跺腳,聲音都變了調,「你閉嘴!不許胡說!」
沈桃桃沒理會周寡婦的阻攔,想到了鄭柱子一家的死,冷笑一聲,「周瑩姐,你告訴我,當初你婆家以什麼罪名被流放的?」
周瑩身體猛地一僵,眼神裡閃過恨意,她咬著牙,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:「他們通敵,私販軍糧給狄戎,抄家流放。」
「那你公公可是死在流放的路上?」沈桃桃追問。
「不是,他……他好賭成性,欠下巨債,賭坊的人聽到他被流放還不上錢,氣得將他活活打死在街頭。」周瑩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「所以,」沈桃桃的聲音陡然轉冷,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,「你公公一個通敵叛國的爛賭鬼,橫死街頭。這跟你有什麼關係?你婆婆和夫君後來也是惡有惡報,這些跟你學不學本事有什麼關係?難道你不學機關術,他們就不通敵?就不爛賭了?就不是壞人?就不死了?」
沈桃桃的話如同冰錐,狠狠刺穿了周瑩那層自縛的繭。
周瑩猛地擡起頭,難以置信地看著沈桃桃,她……她從未這樣想過,她一直把婆家人的流放和死亡歸咎於自己的「不祥」,歸咎於自己學了不該學的本事。
可沈桃桃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,瞬間劈開了她纏繞多年的心魔。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周瑩的嘴唇哆嗦著,眼淚流得更兇,「我嫁過去多年……都沒能……沒能生下孩子,我……」
「沒孩子?」沈桃桃嗤笑一聲,語氣帶著一絲嘲諷,「這寧古塔,沒孩子的寡婦多了去了。天寒地凍,缺醫少葯,男人短命,女人遭罪。這也能賴到你頭上?周瑩姐,你醒醒吧。這世上的不幸,十有八九是人心險惡,是世道艱難,是命數無常。跟你一個弱女子有什麼關係?跟你學的那點本事有什麼關係?」
她站起身,走到周瑩面前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聲音不大,卻字字如錘,砸在周瑩心上:
「我沈桃桃,不信鬼神,不信命數,更不信什麼狗屁詛咒。」
「我隻信本事,隻信實力。」
「本事學到手,就是自己的,誰也奪不走。」
「實力夠強,就能護住想護的人,就能砸碎一切不公。」
「什麼祥不祥?」
「你的本事,能讓鐵鎬挖穿凍土,能讓狄戎崽子掉進陷阱,能讓咱們的兵少流血,多殺敵!」
「我告訴你,這世間的真理從來隻在劍鋒之上,隻在咱們自己的拳頭和本事裡!」
擲地有聲,如同驚雷炸響。
周瑩徹底呆住了。她仰著頭,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少女。那話語裡透出的堅定和力量,如同狂暴的颶風,瞬間將她心中那座名為「詛咒」的高塔徹底掀翻。
「瑩兒……」周寡婦也呆住了,看著妹妹重新煥發光彩的模樣,心頭劇震,她鼓起勇氣說道:「我記得,爹娘臨走前,抱著我們哭,爹說他錯了,不該為了保住魯家的手藝,逼你裝成男娃,讓你學那些不該學的本事,害了你一輩子……」
魯家手藝,裝成男娃?
沈桃桃心頭猛地一跳,她捕捉到了關鍵信息。
周寡婦的聲音帶著哭腔,斷斷續續:「我們本姓魯,家族世代都是機關師。給朝廷,給大人物做東西,名聲大錢財多。可家族裡男丁稀少,好幾代都是單傳。到了爹這一輩,就生了我們姐妹倆。按照祖訓,技術就此斷絕,不可再傳下去。可爹爹不甘心魯家絕技失傳,就……就對外說瑩兒是男孩,從小讓她學隻有男丁才能學的魯家秘傳機關術。」
沈桃桃倒吸一口冷氣。
機關世家,女扮男裝,傳承絕技。
周寡婦抹著眼淚:「營兒學得可好了,比族裡以前那些男丁都強,爹高興,可就在瑩兒接任家主那天,突然來了好多黑衣人,見人就殺。爹娘,族裡的叔伯都死了。爹臨死前將我們送到密道,抱著我們說他錯了……不該違背祖訓……不該讓女子學機關術,說這是魯家的詛咒,違背祖訓就註定絕嗣,不得善終,他讓我們逃出去,恢復女兒身,嫁人生子再也不要碰機關術……」
她泣不成聲:「我們逃出來了,隱姓埋名嫁了人,可都沒能生下孩子,婆家也都沒了,瑩兒她就一直覺得是詛咒,是報應……」
真相大白。沈桃桃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。
什麼狗屁詛咒,什麼女子學機關術不得善終。這分明是魯家樹大招風,懷璧其罪。被覬覦魯家秘術的勢力滅門,那所謂的「祖訓」,不過是失敗者用來推卸責任,甚至禁錮後人的枷鎖。
而周瑩的父親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非但沒有點破真相,反而將滅門的慘劇歸咎於虛無縹緲的「詛咒」和「女子學藝」上,將這沉重的枷鎖,死死套在了兩個女兒身上。
讓她們背負著本不該屬於她們的罪孽和恐懼,在絕望中掙紮。
何其可悲,何其荒謬。
「放屁。」沈桃桃猛地爆了句粗口,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,「什麼詛咒,什麼報應,全是狗屁。」
她一把拉起癱坐在地的周瑩,雙手用力抓住她瘦削的肩膀,目光如炬,死死盯著她那雙充滿痛苦和茫然的眼睛:
「周瑩,你聽好了。」
「魯家被滅門,是仇殺和奪寶,根本原因是人心險惡。跟你是不是女子,跟你學不學機關術,沒有半毛錢關係。」
「沒孩子?這世道民不聊生,多少女人生不出孩子,多少孩子活不下來,這能怪你嗎?」
「什麼狗屁詛咒,什麼女子學藝不得善終。全是那些怕女人超過他們的窩囊廢編出來嚇唬人的鬼話,是用來鎖住你們手腳,讓你們一輩子擡不起頭的枷鎖。」
她深吸一口氣,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:「你的本事是你爹娘教的,是你自己苦學來的。是你安身立命保護姐姐和阿鸝的倚仗,更是咱們寧古塔建城禦敵的利器。」
「它不是什麼不祥之物,它是寶貝,是能讓你挺直腰闆做人的底氣。」
「把它藏起來,讓它爛在肚子裡,那才是最大的浪費,最大的不孝。對不起你爹傳你的手藝,更對不起你自己。」
她鬆開周瑩的肩膀,後退一步,目光掃過屋裡呆若木雞的周寡婦和阿鸝,最後重新落回周瑩臉上,聲音沉穩而清晰:
「周瑩姐,我再說一次。」
「鎮北軍城,需要你。」
「工坊技術總教頭的位置,我給你留著。」
「把你的本事堂堂正正地亮出來,讓所有人都看看魯家的機關術,在你周瑩手裡能有多厲害!能殺多少狄戎崽子,能保多少人的平安。」
她頓了頓,一字一句,如同重鎚:「至於什麼詛咒…」
沈桃桃嘴角勾起一絲帶著睥睨之意的弧度:「讓它見鬼去吧。」
「你的本事,就是你的劍,用它劈開這狗屁詛咒。劈出一條你自己的路來!」
擲地有聲,振聾發聵。
周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。沈桃桃的話語裡的滾燙,燙得她靈魂都在戰慄。
她擡起頭,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裡,恐懼和茫然已經褪去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光亮。
那光亮,是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,屬於她周瑩自己的驕傲和力量。
她看著沈桃桃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睛,嘴唇劇烈地哆嗦著,「我幹。」
兩個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每一個字,都帶著一種破繭重生的決絕。
沈桃桃看著她眼中那簇終於燃燒起來的火焰,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她伸出手,用力拍了拍周瑩的肩膀:「好樣的,這才是我認識的周瑩姐。」
她轉身,看向依舊目瞪口呆的周寡婦和阿鸝:「以後……咱們一起把日子過好,把本事傳下去。讓那些害了魯家的人看看,魯家的機關術在咱們手裡,隻會更強更厲害。」
周寡婦看著妹妹眼中那從未有過的神采,再看看沈桃桃那充滿力量的笑容,心頭百感交集,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和一絲釋然。她抹了把眼淚,用力點頭:「好……好……一起……一起過好日子!」
阿鸝也破涕為笑,用力點頭:「嗯……一起!」
沈桃桃走出小木屋,外面陽光正好,積雪反射著耀眼的光芒。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,隻覺得兇中暢快無比。
什麼詛咒?什麼不祥?在絕對的實力和堅定的信念面前,都是紙老虎。
周瑩這把被塵封的利劍,終於要出鞘了。鎮北軍城,又將添一員猛將。



